1.我们公司有个阿姨,给领导当了三十年情人,从黑发到白头
我们公司有个阿姨,叫梅姨。
梅姨其实不老,刚过五十,但所有人都叫她姨。
她不是正式工,属于保洁,但又跟别的保洁不一样。
她只负责领导那一层,主要是给大老板马总收拾办公室。
马总的办公室,一个鱼缸,几盆绿萝,一尘不染。
这活儿,梅姨干了快三十年。
从她还是个眼角带笑的小梅,干到了现在两鬓染霜的梅姨。
三十年,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,长成一个油腻的中年人。
而梅姨,就把这三十年,耗在了一间办公室,和一个男人身上。
那个男人,就是马总。
我们公司,从上到下,从老到小,没人不知道梅姨是马总的人。
情人,或者说,相好。
这个词现在听着有点土,带着一种上个世纪的灰扑扑的质感。
但放在梅姨和马总身上,却无比贴切。
他们就是上个世纪的遗物,顽固地存在于我们这个崭新的、一切都飞速迭代的写字楼里。
像一幅挂错了地方的旧画。
我刚进公司的时候,是个愣头青,什么都不懂。
有一次看见梅姨给马总的茶杯里续水,马总头都没抬,顺手就把杯子递过去,梅姨接过来,转身,续水,再放回去。
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没一句话,默契得像一对老夫老妻。
我当时还跟旁边的同事小李感叹:“马总跟梅姨关系真好,像亲人一样。”
小李当时看我的眼神,像在看一个刚出土的文物。
他把我拽到茶水间,压低声音,神神秘秘地给我上了入职第一课。
“什么亲人?那是马总的‘内人’。”
他那个“内人”两个字,尾音拖得特别长,带着点戏谑,又有点心照不宣的猥琐。
我当时就懵了。
马总是有老婆的。
他老婆我见过,公司年会上,雍容华贵,一身珠光宝气,上台发言滴水不漏,一口一个“我们家老马”,亲热又疏离。
那才是正宫娘娘。
那梅姨算什么?
“算编外家属呗,”小李撇撇嘴,“没名没分,跟了三十年了。”
三十年。
我的天。
我看着远处那个正在用抹布仔细擦拭绿萝叶子的背影,忽然觉得有点发冷。
那背影很单薄,穿着蓝色的保洁工作服,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最简单的髻,有几缕白发挣脱出来,在空调风里微微晃动。
从那天起,我看梅姨的眼神就不一样了。
带着好奇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怜悯。
我觉得她可怜。
一个女人,最好的三十年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了出去。
换来了什么?
一个保洁的职位,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,和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难堪身份。
每天早上八点,梅姨会准时出现在公司。
她先去马总的办公室,开窗通风,然后开始打扫。
她的动作总是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细致。
马总那个紫砂茶壶,她能用一方小小的软布,摩挲半个小时。
那不是在擦拭,那是在抚摸。
九点,马总准时到。
梅姨会掐着点,泡好一壶铁观音。
水温、茶叶量、出汤时间,比最专业的茶艺师还精准。
马总就好那一口。
我们这些小年轻,喝的都是咖啡、奶茶,速溶的,或者外卖送来的。
只有马总的办公室,永远飘着一股沉静悠长的茶香。
那香味,就像梅姨这个人,安静,持久,又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苦。
中午,大家都在点外卖,或者去楼下食堂挤得头破血流。
梅姨会从她的那个小储物间里,拎出一个保温饭盒。
两菜一汤,荤素搭配,一看就是家里精心做出来的。
她会把饭菜在马总办公室的小会客桌上摆好,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,自己去角落里啃个馒头,或者吃点剩饭。
马总吃完,她再进去收拾。
三十年如一日。
风雨无阻。
我有时候会恶意地想,马总家那位正宫娘娘,能做到这个份上吗?
恐怕不能。
据说马师母是位女强人,自己也开着公司,忙得脚不沾地。
她给马总的,是体面,是资源,是强强联合的社交圈。
而梅姨给的,是热茶,是暖饭,是三十年如一日的、无声的陪伴。
哪一个更重要?
对男人来说,这恐怕是个永远不需要做出选择的选择题。
因为他可以都要。
办公室里的人,对梅姨的态度很微妙。
没人敢得罪她,毕竟是“老板的人”。
但也没人真正尊重她。
大家见她,会客气地喊一声“梅姨”,但那客气里,总带着点疏离和戒备。
她像个透明人,穿梭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里。
所有人都看得见她,但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她和马总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。
这是一种集体的、心照不宣的伪善。
只有新来的实习生,才会咋咋乎乎地问:“那个阿姨怎么能随便进马总办公室啊?”
然后,就会有老员工,像当年小李对我一样,把实习生拽到一边,进行一番“企业文化”的熏陶。
久而久之,梅姨的存在,就成了我们公司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
或者说,一个活化石。
她见证了公司的起起落落,见证了一批又一批年轻面孔的到来和离去。
而她自己,就像那盆被她擦得发亮的绿萝,始终待在那个角落,不言不语,自顾自地生长,或者说,老去。
我有时候会忍不住观察她。
她不怎么说话,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。
但她的眼睛,会说话。
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。
年轻时应该很亮,但现在,那光被岁月磨平了,藏在了深深的皱纹里。
你看向那双眼睛,看不到怨,也看不到恨。
看到的是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。
就像一口古井,深不见底,扔块石头下去,连个回声都听不见。
只有在看马总的时候,那潭死水才会起一点点波澜。
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。
有依赖,有温情,有习惯,甚至还有一点点……母性。
对,母性。
她看马总的眼神,有时候像在看一个孩子。
一个长不大的、需要人照顾的孩子。
马总今年快六十了,头发花白,眼袋耷拉着,开会时吼起人来,中气十足,威风八面。
但在梅姨面前,他好像会不自觉地卸下所有防备。
有一次我送文件进去,正撞见马总在揉着太阳穴,一脸疲惫。
梅姨走过去,什么也没说,伸出手,很自然地在他头上按揉起来。
马总闭着眼,眉头舒展开,嘴里发出舒服的哼哼声。
那一刻,他们之间没有上下级,没有老板和情人。
只有两个相互依偎着取暖的中老年人。
我赶紧退了出来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我觉得我好像有点懂了。
他们之间的关系,或许早就超越了最初的欲望和激情。
三十年的光阴,足以把任何浓烈的感情,都熬成一锅温吞的粥。
不烫嘴,但暖胃。
是一种戒不掉的习惯。
但习惯,不等于爱情。
更不等于名分。
马总快退休了。
公司里已经开始有风声,说新老板的人选都定好了,就等马总到点让位。
大家都在猜,马总退了,梅姨怎么办?
她这个“编外家属”,是随着马总的退休,一起“光荣退休”,还是会被新老板一脚踢开?
毕竟,人走茶凉,是职场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小李跟我打赌:“我猜马总会给她一笔钱,让她养老。也算仁至义尽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
我总觉得,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三十年的账,不是一笔钱就能算清的。
那天下午,公司里出奇的安静。
所有人都埋头在自己的格子里,假装很忙。
但实际上,每个人的耳朵都竖着,跟兔子似的。
因为马师母来了。
没有任何征兆,就那么突然地,出现在了公司门口。
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。
但那微笑,没到眼底。
她的眼神像X光,扫过整个办公区,最后,精准地落在了马总办公室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上。
前台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,结结巴巴地问:“马……马夫人,您找马总?需要我通报一下吗?”
“不用。”
马师"母淡淡地开口,声音不大,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。
她径直朝着马总办公室走去。
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,发出清脆又冷酷的“哒、哒”声。
每一下,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。
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
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、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。
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我知道,好戏要开场了。
或者说,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审判,终于要降临了。
马师母没有敲门。
她直接推开了那扇门。
办公室里,马总正坐在沙发上,梅姨蹲在他脚边,好像是在给他处理一个不小心蹭到的伤口。
画面,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,彻底凝固了。
我离得远,看不清他们的表情。
但我能想象到那份猝不及jing的尴尬和慌乱。
办公室的门,就那么敞开着。
像一个黑洞洞的舞台,把里面的一切,都暴露在了我们这些观众眼前。
马师母就站在门口,没进去,也没说话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。
她的脸上,依旧是那种得体的、无懈可击的微笑。
但那微笑背后,是滔天的巨浪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都在一寸寸地结冰。
马总第一个反应过来,几乎是弹起来的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。
梅姨也站了起来,低着头,双手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“我怎么不能来?”
马师母终于开口了,语气轻飘飘的,像在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。
“来看看我的丈夫,在自己的公司里,过着什么样的神仙日子。”
她一步一步,缓缓地走了进去。
每一步,都带着千钧的重量。
她没有看梅姨,一眼都没有。
她的目光,始终锁定在马总身上。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。
失望,悲哀,嘲讽,还有一丝深藏的……疲惫。
“老马,我们认识四十年,结婚三十五年了。”
“你什么德行,我比你自己都清楚。”
“你在外面那些花花肠子,我不是不知道,我只是懒得管。”
“男人嘛,逢场作戏,总是难免的。”
“只要你还知道回家,还知道谁是你的结发妻子,我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。
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,扎得人骨头疼。
整个办公室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成了哑巴,成了雕塑。
“但是,老马,凡事都有个度。”
“把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,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,一放就是三十年。”
“从黑发到白头。”
“你这是在做什么?你是在打我的脸!你是在告诉所有人,我这个正牌老婆,还不如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保洁!”
说到最后,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。
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。
马总的脸,一阵红一阵白。
他想开口解释,但嘴巴张了半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在自己老婆强大的气场面前,这个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男人,显得那么狼狈,那么无力。
而梅...
她从头到尾,一句话都没说。
她就那么低着头,站在那里。
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一幕,无比的讽刺。
真正该被审判的,难道不是那个享尽了齐人之福的男人吗?
为什么最后,承受所有屈辱的,却是这两个女人?
一个,用三十年的隐忍,维护着一个虚假的婚姻空壳。
一个,用三十年的青春,换来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。
她们都是受害者。
而那个罪魁祸首,却像个懦夫一样,躲在后面,一言不发。
“行了,我今天来,不是来跟你吵架的。”
马师母深吸一口气,似乎是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了下去。
她终于把目光,转向了梅姨。
那目光,冷得像冰。
“你,叫什么名字?”
梅姨的身子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,嘴唇嗫嚅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还是马总替她回答了:“她叫梅秀莲。”
“梅秀莲。”
马师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像是在细细品味。
“好名字。”
她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,看得我毛骨悚然。
“梅女士,我给你两个选择。”
“第一,拿着这笔钱,现在就从这里消失,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。”
她从自己的爱马仕包里,拿出了一张支票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这上面是七位数,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。”
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一百万。
对于一个保洁阿姨来说,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。
是用三十年的青春和名誉,换来的最后一点补偿。
或者说,遣散费。
“第二,”马师母顿了顿,眼神变得更加锐利,“你一分钱都不要,继续留在这里。”
“不过,我丑话说在前面。”
“老马马上就要退了。这家公司,以后跟我,跟我儿子,都有关系。”
“你留下来,会过什么样的日子,你自己掂量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威胁。
是正宫对小三的最后通牒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梅姨身上。
大家都在等她的选择。
是选择钱,还是选择……人?
虽然那个人,马上就要自身难保了。
我死死地盯着梅姨。
我看到她的身体,在微微颤抖。
她的头,埋得更低了。
我甚至觉得,下一秒,她就会崩溃,会哭泣,会跪地求饶。
毕竟,在这样强大的对手面前,她就像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蚂蚁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办公室里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她会选择那张支票的时候。
梅姨,缓缓地抬起了头。
她的脸上,没有泪水,没有恐惧,也没有愤怒。
只有一种,我从未见过的,异常的平静。
她看着马师母,然后,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马总。
最后,她的目光,落在了那张薄薄的支票上。
她慢慢地,慢慢地,伸出了手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。
因为常年做粗活,关节粗大,皮肤粗糙,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老茧。
就是这双手,伺候了那个男人三十年。
现在,它要去拿那笔,了断这三十年孽缘的钱。
我心里,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
是解脱?是悲哀?
我说不清。
然而,出乎所有人意料。
梅姨的手,在距离支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,停住了。
然后,她缓缓地,把手收了回来。
她抬起眼,直视着马师母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“钱,我不要。”
整个世界,仿佛都静止了。
马师母脸上的笑容,僵住了。
马总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错愕。
连我,都震惊得差点叫出声来。
她疯了吗?
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
这是她最好的,也是唯一的机会了!
“我什么都不要。”
梅姨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大,但异常坚定。
“我在这里干了三十年,我是公司的保洁。”
“只要公司一天不辞退我,我就会一直干下去。”
“直到我干不动为止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任何人。
她拿起自己的抹布,走到那盆绿萝前,像往常一样,一片一片,仔细地擦拭起来。
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,只是一场幻觉。
仿佛站在她身后的,不是手握她生杀大权的正宫娘娘,而是一团空气。
那份镇定,那份从容,那份……视死如归的决绝。
让在场的所有人,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。
我第一次发现,这个一直被我们看作是弱者、是依附品的女人,她的骨子里,竟然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。
那是一种,被三十年委屈和隐忍,淬炼出来的,无声的反抗。
她不要钱,也不要人。
她要的,是她在这里耗费了三十年光阴,所剩下的,最后一点点尊严。
她是一个保洁。
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,证明自己价值的身份。
马师"母的脸色,变得极其难看。
她大概从未想过,自己势在必得的一场战役,会以这样的方式,被一个她从没放在眼里的女人,将了一军。
她想发作,但众目睽睽之下,她必须维持自己的体面。
她冷笑一声:“好,很好。梅女士,你有骨气。”
“希望你不要后悔。”
说完,她拿起那张支票,撕了个粉碎。
纸屑,像雪花一样,纷纷扬扬地落下。
有一些,落在了梅姨脚边。
她看都没看一眼。
马师母转身,踩着她的高跟鞋,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女王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办公室里,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马总站在原地,看着梅姨的背影,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,坐下,点了一根烟。
烟雾缭绕中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我只觉得,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,在这一刻,显得无比的苍老和孤独。
一场风暴,就这么过去了。
看似风平浪静,但所有人都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彻底改变了。
从那天起,马总来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,整个人都蔫了。
开会的时候,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拍桌子骂人,大多数时间,都是沉默地听着,眼神空洞。
而梅姨,还和以前一样。
每天准时来,打扫卫生,擦拭绿萝,泡茶。
只是,那壶泡好的铁观音,常常是放到凉了,也没人喝一口。
她也不在意。
凉了,就倒掉,再重新泡一壶。
她和马总之间,好像也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。
他们不再有任何言语之外的交流。
甚至眼神的交汇,都变得刻意回避。
那间曾经充满了默契和温情的办公室,如今,只剩下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尴尬。
我看着梅姨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
我不知道,她那天做出那个选择,到底是为了什么。
是为了所谓的尊严?
还是,她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?
幻想那个男人,会在最后关头,站出来,为她说一句话?
然而,并没有。
从始至终,他都像个局外人。
一个月后,马总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。
那天,公司给他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会。
新老板也来了,场面话说了一大堆。
马总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。
欢送会结束,大家簇拥着他,把他送到楼下。
梅姨没有去。
她一个人,在马总的办公室里,默默地收拾着东西。
那些马总带不走的书,文件,摆件。
她一件一件,擦拭干净,然后装进纸箱。
动作还是那么慢,那么细致。
我鬼使神差地,没有跟着人群下楼。
我走进了那间办公室。
“梅姨。”我轻声叫她。
她回过头,看到我,愣了一下,然后对我笑了笑。
那是我第一次,看到她对我笑。
笑容里,带着一丝苦涩和释然。
“小王啊。”
“我……我来帮您吧。”我走过去,拿起一个空箱子。
“不用,没多少东西了。”她摆摆手。
我们俩,就这么沉默地,收拾着。
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看着梅姨的侧脸,她的白发,在阳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梅姨,”我终于还是没忍住,“您……后悔吗?”
她手上的动作,停顿了一下。
她没有回头,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。
窗外,是车水马龙的城市,高楼林立,一片繁华。
看了很久很久。
她才轻轻地,说了一句话。
“年轻的时候,跟他,是在一个厂里。”
“他那时候,是车间主任,长得又高又精神,好多小姑娘都喜欢他。”
“我也喜欢。”
“后来,他提干了,我也下岗了。”
“再后来,他办了这个公司,就让我过来帮忙。”
“这一帮,就是一辈子。”
她的语气很平淡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但那故事里的每一个字,都浸透了她一生的时光。
“后悔?”
她自嘲地笑了笑。
“谈不上后悔不后悔了。”
“这条路,是我自己选的。”
“就像买衣服,买的时候,觉得真好看,非要不可。穿久了,旧了,不合身了,也舍不得扔。”
“到最后,不是你穿着它,是它穿着你。”
“一辈子,就这么被一件衣服给套住了。”
我听得心里发酸。
这是我第一次,听到她说这么多话。
也是我第一次,试图去理解她那看似不可理喻的人生。
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,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。
有的,只是一个女人,最卑微、最执拗的坚守。
她守着的,或许不是那个男人。
而是她自己那段,再也回不去的,付出了全部的青春。
“那……您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还能有什么打算。”
她转过身,把最后一个纸箱封好。
“公司估计也快辞退我了。”
“我老家还有个弟弟,回去帮他带带孩子,种种菜,也挺好。”
她的脸上,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。
仿佛,她已经为自己的下半生,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。
就在这时,办公室的门,被推开了。
进来的是新老板的秘书,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孩。
她看了一眼梅姨,又看了一眼我,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。
“梅阿姨,王经理,你们都在啊。”
“李秘书,有事吗?”我问。
“哦,是这样的,”李秘书的目光转向梅姨,“新来的吴总让我通知您,您的保洁合同,公司这边决定,继续续签。”
“而且,吴总说,考虑到您多年的辛苦付出,从下个月起,给您涨工资,按正式工的标准,给您交五险一金。”
我和梅姨,都愣住了。
这反转,来得太突然。
“为什么?”梅姨下意识地问。
李秘书笑了笑:“吴总说,一个能在一家公司,把一件最简单的事,认认真真做三十年的员工,值得公司尊重。”
“他还说,公司的发展,靠的是马总那样的开拓者,但公司的稳定,也离不开您这样,默默无闻的坚守者。”
“一个懂得感恩和尊重的企业,才能走得更远。”
我看着李秘书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。
这个新来的吴总,是个有格局的人。
我再看梅姨。
她的眼眶,一下子就红了。
我看到,有两行浑浊的泪水,从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,缓缓滑落。
这是我第一次,看到她哭。
不是因为委屈,不是因为不甘。
是因为,她这三十年不被承认的付出,终于在最后,得到了一个迟来的,却无比郑重的肯定。
那肯定,与爱情无关,与男人无关。
只与她自己,作为一个劳动者的价值和尊严有关。
她用手背,胡乱地抹了一把脸。
然后,对着李秘书,深深地,鞠了一躬。
“谢谢,谢谢吴总。”
她的声音,哽咽了。
马总走了。
梅姨留下了。
公司里,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,也渐渐平息了。
生活,好像又回到了正轨。
只是,马总的那间办公室,换了新的主人。
新的吴总,年轻有为,喝的是手冲咖啡,办公室里摆的是极简风格的绿植。
梅姨,依然是那个保洁阿姨。
她每天还是会准时来,把吴总的办公室,打扫得一尘不染。
只是,她再也不用去泡那壶,不知道为谁而泡的铁观音了。
她开始跟我们一样,去食堂吃饭。
她会跟食堂打饭的师傅聊天,会跟我们这些小年轻,讨论哪个菜好吃。
她的话,渐渐多了起来。
脸上,也开始有了笑容。
是一种,很轻松,很舒展的笑容。
我发现,她其实不老。
当她不再需要把所有的心力,都耗费在那个男人身上时。
她好像,又活过来了一点。
有一天,我在茶水间碰到她。
她正在给自己泡一杯花茶,透明的玻璃杯里,几朵干枯的菊花,在热水中,慢慢舒展开来。
“梅姨,喝菊花茶啊。”我笑着打招呼。
“嗯,”她点点头,“清肝明目。”
我们闲聊了几句。
临走时,她忽然叫住我。
“小王。”
“哎,梅姨,怎么了?”
她看着我,眼神很认真。
“那天,谢谢你。”
我知道,她说的是马总走的那天,我留下来陪她。
我笑了笑:“没事,梅姨,举手之劳。”
她也笑了。
“你是个好孩子。”
“以后,找对象,别找太复杂的。”
“简简单单的,能一起说说话,吃吃饭,就好。”
我愣住了。
随即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了,梅姨。”
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在公司里,见过马总。
听说,他退休后,就跟着他老婆孩子,出国定居了。
他的人生,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而梅姨的人生,也一样。
她还在我们公司,做着那个最普通的保洁阿姨。
头发,越来越白。
但她的腰板,却好像比以前,更直了。
有一次,公司组织体检。
我看到梅姨,一个人,拿着体检单,在一项一项地排队检查。
她的背影,依然单薄。
但在医院嘈杂的人群里,却显得异常的笃定和安详。
我忽然觉得,我再也不需要用“怜悯”的眼光去看她了。
她的人生,或许有很多遗憾。
但她用自己的方式,走到了最后,并且,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。
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审判和同情。
故事讲到这里,好像就该结束了。
一个关于三十年畸恋的落幕,一个女人自我的回归。
听起来,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。
但生活,从来都不是小说。
它总会在你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,再给你来个回马枪。
那天,我加完班,从公司出来,已经快十点了。
路过公司楼下的街心公园。
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是梅姨。
她坐在长椅上,路灯把她的影子,拉得很长。
而在她对面,站着一个男人。
那个男人,头发花白,背有点驼了。
是马总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他不是出国了吗?
我下意识地,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。
我看到马总,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,递给梅姨。
好像是一个……保温饭盒。
梅姨没有接。
他们就那么,一个站着,一个坐着。
隔着几步的距离,僵持着。
晚风吹过,卷起几片落叶。
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。
但我看到,马总的脸上,是我从未见过的,近乎于哀求的神情。
而梅姨,始终没有抬头看他。
过了很久,很久。
马总把那个饭盒,轻轻放在了长椅上,梅姨的旁边。
然后,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那一眼,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有愧疚,有不舍,有无奈,还有……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最后,他转过身,一步一步,蹒跚地走了。
背影,萧索又孤单。
直到他的身影,彻底消失在夜色里。
梅姨,才缓缓地,转过头,看了一眼长椅上那个饭盒。
她没有去碰它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。
像一尊,望夫石。
不,她等的,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男人。
她等的,是和自己那段,纠缠了一辈子的过去,做一个最后的告别。
又过了很久。
她站起身,理了理衣服,看都没看那个饭盒一眼,转身,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,慢慢地走了。
我从树后走出来,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长椅,和那个被遗弃的饭盒。
心里,五味杂陈。
我不知道,马总为什么会回来。
也不知道,那个饭盒里,装的是什么。
或许,是他迟来的,一份补偿。
或许,是他戒不掉的,一种习惯。
但这些,对现在的梅姨来说,都已经不重要了。
她的人生,已经翻篇了。
那件套了她三十年的,叫做“马总的情人”的旧衣服。
她终于,彻底脱下来了。
